來濟南這座城市之前,我沒喝過扎啤。
在我長大的那個縣城,啤酒出現(xiàn)得很晚。小時候,大人們都喝白酒,我們管白酒叫辣酒,所謂“吃香的,喝辣的”是人人艷羨的生活方式。最香的是燒牛肉,用香油炸,吃起來滿口流油;最辣的是辣酒,辣得呲牙咧嘴,臉紅脖子粗。
一直到上世紀(jì)八十年代末,風(fēng)云散,泡沫起,啤酒開始在縣城的年輕人中間流行,僅限于夏天,喝冰鎮(zhèn)的。在飯店不具備空調(diào)或暖氣的歲月里,啤酒在冬天幾乎無人問津。我唯一聽說過一次,是兩個鄰居,都是單身漢,除夕在工廠值班,一商量,大過年的,總要慶祝慶祝,可外面的飯店全關(guān)門了,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開著的小賣部,只有兩瓶啤酒,于是,一人對著吹了一瓶,打著哆嗦回去值班了。
至少要到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,縣城才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啤酒。我正式開始喝酒,是高中時,最愛喝的就是啤酒。印象中,啤酒特別貴,要兩塊錢一瓶,一人喝兩三瓶, 加起來就不是一筆小數(shù)。相對來說,白酒都是從家里拿的,雖然喝不出好,但不用花錢,也喝不多,咽不下去,一瓶白酒就能暈一桌少年。
那時候,有錢才會喝啤酒,去夜市的大排檔,炒一盤土豆絲,一盤豆芽,再去旁邊的小推車,拌上一塑料袋涼菜,多放麻汁,多放蒜泥,三四個人要上一捆啤酒,為了暢聊而暢飲,不知不覺就喝多了。如果不能及時收場,繼續(xù)要酒,最后就有難以結(jié)賬的可能。要酒的時候,手指頭伸得越痛快,結(jié)賬的時候,兜里就翻得越干凈。
我有個同學(xué),在夜市抵押過兩輛自行車,后來為了過生日請客,還賣過一輛自行車,這邏輯,具備了秦瓊賣了馬去請單雄信喝酒的荒誕。
所以,到了濟南,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塊錢一杯的扎啤,首先的感覺就是便宜,一塊錢一杯,總算可以喝到便宜的啤酒了,又好喝,喝多了不用押自行車。
不過,那時候的散裝啤酒還不叫扎啤,不論扎,論碗,八分一碗,后來漲到一毛,一直到我出生那年,濟南的扎啤一毛五一碗了。
最早,濟南的扎啤裝在鋁制的桶里,這種扎啤桶外形類似煤氣罐,綽號“小炮彈”,能在地上滾,不會炸,一直到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初,才被不銹鋼的桶取代。
扎啤桶的更新,堪稱扎啤的一次革命。因為在“小炮彈”的后期,出現(xiàn)了很多自制的鋁罐,商家對水非常方便,所以扎啤一度有些衰落。濟南啤酒廠在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初,從國外進口了新的設(shè)備,用封閉嚴(yán)實的不銹鋼桶,經(jīng)過瞬間滅菌,讓扎啤有了三個月以上的保質(zhì)期。再后來又有了塑料外皮的扎啤桶,不但可以保溫,還改變了物流方式。
扎啤的稱呼,也是出現(xiàn)在那兩個年代之交。一段屬于扎啤的輝煌時期開始了。
在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的夏天,濟南啤酒廠每天銷出三百噸左右的扎啤,加上二廠的二百噸,周邊還有七八個啤酒小廠,每天也有三百噸銷到濟南,濟南的扎啤每天能達到八百噸。
我第一次喝扎啤,喝的就是這八百噸中的一杯。現(xiàn)在想來,竟有些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”的禪意。
后來就有了無數(shù)次,無數(shù)杯,和無數(shù)人,醉了無數(shù)回。
如沒有扎啤相伴,那些狂歌縱飲的日子,不知道用什么器具可以容納得下。
扎啤在濟南可以如此風(fēng)靡,也不是偶然。我覺得,扎啤最符合濟南這座城市平民化的氣質(zhì)。可上宴席,也可入排檔,可打上幾杯回家,也可隨便找個攤兒,馬扎一坐, 喝上兩杯,又解渴,又降溫。濟南有好多這樣的扎啤攤,分布在各個小區(qū)里,不賣菜,頂多有些花生毛豆,支上兩三個扎啤桶,拉出兩三個桌子,就有人來喝。
我最早在濟南租房子的那個小區(qū),就有好幾家這樣的扎啤攤,有一家生意最火,我去喝過多次,也沒覺得他家的扎啤有特別之處,后來總算琢磨明白了,小區(qū)里有一家公廁,離他的攤最近。
或許,味道并不重要,扎啤已然成為了很多濟南人的生活方式。比如我認(rèn)識一位老大哥,在機關(guān)單位當(dāng)司機,每天下班,都要先到扎啤攤上喝上兩杯。幾十年如一日, 每個黃昏,他都坐在一個馬扎子上,喝著清涼的扎啤,看著來來往往的人,在酒花的香氣中,視線漸漸模糊而柔軟:鄰居家天天買菜的大嫂瞬間就變大媽了;穿校服的小學(xué)生轉(zhuǎn)眼就成抱孩子遛彎的父親了;嫁到這邊的美麗新娘很快就開始送孩子高考了……
這一切那么快,快得好像只有一杯扎啤的時間。
而對于在青春年華才開始喝扎啤的我來說,這些年,即使去練攤,也多點瓶啤,雖然極其懷念扎啤那種生鮮,酷爽,但依然覺得還是瓶啤要踏實些。或許,扎啤像是啤酒的青春,而一個人一旦青春不再,就失去了嘗試的勇氣,更愿意把自己裝在一個封閉的瓶子里,藏起來?;蛘哒f,一個人一旦不愿意去嘗試新鮮事物,就說明他已經(jīng)老了。
老的甚至連啤酒都不愿意喝,只愛喝辣酒,辣得呲牙咧嘴,臉紅脖子粗。像小時候見的大人們一樣。